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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七十九章 神聖之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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轟鳴聲,再次從頭頂傳來。

黑暗中,鋼鐵“煉獄”顫動著,抖落簌簌塵埃。

“時間不多了,跟我來吧。”

蓋烏斯走向前方:“後面還有很多東西要給你看呢。”

可夏爾卻佇立在了原地,不動。

“先生,我已經看夠了。”

蓋烏斯一楞,錯愕回頭。

“謝謝你讓我看到這麽多秘密,讓我知道這麽多東西。但我不是為了它們來這裏。”夏爾握緊拳頭,低聲說:

“我跟你來這裏,只是為了我的母親。”

蓋烏斯沈默了。

“我只想知道,她叫什麽名字,她來自哪裏……如果你要我求你的話,我會求你,如果你讓我跪下的話,我現在就跪可以跪在這裏。我只想請你,將有關我母親的事情告訴我。”

他低下頭,懇求著面前的男人,不見笑容,也不見任何的輕佻,只是用盡自己一生的卑微,懇請他大發慈悲:

“先生,我想要的,僅此而已。”

蓋烏斯抽著煙鬥,靜靜地吞吐著無形的煙霧,許久之後,輕聲嘆息:“夏爾,你不是早就看到了麽?你所看到的這個地獄,不都是你母親所創造的麽?”

夏爾僵硬住了。

他凝視著蓋烏斯,不由自主地顫抖著,因為他話中的語句而恐懼。

寂靜裏,蓋烏斯走上前來,伸手,扶著他的肩膀,眼神憐憫:“夏爾,你早應該猜到了吧?難道你又開始欺騙自己?”

夏爾搖頭,艱難地發出聲音:

“這……不可能。”

“為什麽不可能,夏爾?”

蓋烏斯凝視著他,眼神憐憫:“難道你覺得你的母親生活在童話裏?別開玩笑了,她從最早的時候開始,便是‘煉獄’的發起人。這一切的計劃,都由她親手通過,其中超過一半,都有她親手參與。是你的母親,締造了這一切,包括你……”

“住口!”

夏爾打斷了他的話,憤怒地凝視著他:“我的母親她……她……”

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,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反駁。

他很想說我的母親不是這樣的人,她笑起來那麽溫柔好看,哪怕臨死前都能夠那麽幸福。她是很好的,請不要把她和你們這種人渣相提並論。

可是,他說不出口。

他知道,或許蓋烏斯說的……是真的。

“抱歉,夏爾,我很想跟你說你的母親善良又慈祥,溫柔的像是月亮。但她不是。她是諸國和聖城為這一座煉獄所選擇的瘋子。”

蓋烏斯緩緩踏前,不顧夏爾後退的腳步,將他逼到墻角。

這個老人的聲音低沈,卻又如此殘酷:“她的所作所為,你才看到了不到三分之一啊,夏爾。後面還有第八計劃,第九計劃,第十計劃,還有最滅絕人性的第十一計劃……你知道麽?為了研究細菌論的最終命題,你的母親制造的病毒在邊遠城市裏掀起了多麽恐怖的瘟疫?她親手締造了狂犬病毒異變的試驗場,令大量的平民變成了食人妖魔一樣的鬼東西……不僅僅是如此,還有更多被掩埋在地下的記錄,更多的,沒有被發掘出的東西。從她加入這個機關開始起,她以前的所有記錄都被抹除了。聖城為她的純潔和靈魂背書,哪怕她所行的是骯臟的事。只要她為聖城貢獻自己的才華,那麽聖城就會滿足她的一切欲望。”

“夠了……”

夏爾咬著牙,讓他閉嘴。

可蓋烏斯的聲音卻依舊在繼續。

“你期望她會愛你?不可能的,夏爾,你的母親,莉莉絲,是權利中所催生的魔鬼,她付出了一切代價向上爬。家庭對她來說是一個貶義詞匯,對她來說只有無知者才會以血緣為憑借,抱團取暖。所謂的愛情對她來說不值一提,只要她招一招手,無數人會爭先恐後的爬上她的床。甚至樞機主教會中都有人癡迷她那一頭火焰般的長發和美艷容貌。哪怕她生來殘疾,不會說話,只是眼神便足以令人沈醉。甚至到最後,她為了更進一步,甚至利用聖城對她的信任,創造了你……”

嘭!

他的話語戛然而止。

某種無形的力量隨著夏爾的嘶吼從虛空中迸發,像是千百只大手悲鳴著抓撓著所觸及的一切,在刺耳的噪音中,龐大的力量驟然迸發,猛然將蓋烏斯掀起,將他死死地壓在上了墻壁上,幾乎要摧毀他的每一寸骨骼,令粘稠的血絲從他的口鼻中滲出。

在他的手中,那經年的煙鬥脫落,旋即便被重壓碾碎成石渣,殘存的火星紛紛揚揚地飄起,落在破碎的風燈之中,點燃了潑灑滿地的煤油。

於是,這煉獄之中,再度迎來了自己的火光。

“我不信……我不相信!”

刺耳的噪音中,夏爾粗重地喘息著,他擡起發紅的雙眼,怒視著蓋烏斯,用盡所有力氣咆哮:“從一開始到現在,你已經騙我夠多了!”

轟!

龐大的力量碾碎了鋼鐵的大地和墻壁,擴散向四周,宛如在地底的最深處制造了一場恐怖的地震。那隱約的波紋所過之處,一切都崩裂出淒厲的裂痕。

夏爾不知道自己怎麽了,他只覺得……不知為何,自己也變成了怪物,變成了一個…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的鬼東西……

在狂怒之中,他憤怒地咆哮,龐大的力量只要瞬間就可以將蓋烏斯徹底撕碎。可在墻壁之上,蓋烏斯卻嘲弄地笑了起來。

“不相信?”

蓋烏斯笑了,用下巴點了點他身後,聲音嘶啞:“那你回頭看啊,夏爾,去看看她制造的東西。”

寂靜中,夏爾僵硬在原地。

許久之後,他一點一點地回過頭,像是恐懼著那個可怕的夢魘。

在他身後,那裂開層層慘白縫隙的玻璃中,沈睡在腐臭粘液中的巨嬰已經在震蕩中破碎,骨骼碎裂,腐爛的血肉如淤泥一般脫落,融入惡臭的池水中。

半已腐爛的頭顱從脖頸上折斷,宛如瓜熟蒂落,沈入池底。

僅存的慘白眼瞳無聲地凝視著夏爾。

在黯淡的火光之中,夏爾從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慘白面容,它和那怪物的面目仿佛融合在了一起,不分彼此。

“這不是我……”

夏爾艱難地搖頭,發出哽咽的哀鳴:“這不是我!”

他尖叫著,憤怒地揮手,像是要像誰證明一樣,怒吼:

“這不是我!”

那恐怖的力量仿佛消失無蹤了,連帶著支撐著他身體的力量一起,令他倒地,蜷縮在角落裏,發出無聲的悲鳴。

“夏爾,我本來想要在走到盡頭的時候,將真相揭示給你。”

蓋烏斯低頭看著他,輕聲嘆息:“我以為這些東西會讓你有心理準備,可如今看來,是我太過心急。”

寂靜裏,夏爾蜷縮在角落裏,捂著臉,像是恐懼他身後的火光。

“康斯坦丁先生……我究竟……”

他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,斷裂的頭發從他的身上落下來,宛如火焰一般燃燒——他能夠感覺到,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體中盤踞。

那個東西流淌在他的血管中,隱藏在他的呼吸裏,隨著他的眼淚而歡喜,狂躁地、躍躍欲試地想要與他融為一體。

那是絕非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,仿佛來自死寂深淵中的贈禮,令他因自己的本質而恐懼,幾欲瘋狂,發出崩潰的低吼:

“我究竟……是什麽東西啊?!”

蓋烏斯看著他,眼神變得憐憫。

煙霧裊裊地從煙鬥中升起,仿佛一切被淹沒在往事中的東西被重新發掘而出,那些隱藏在陰暗中的秘密曝曬在陽光之下,便顯露出自己猙獰醜惡的面目。

“二十年前,因為十五計劃的試驗失敗,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巨大損害。”

他說,“鼠疫蔓延了大半個西方世界,所過之處,有的村莊徹底死絕,屍體無聲地腐爛成白骨。那些白骨至今還存留在村莊的廢墟裏。你未曾見過那慘烈的景象,人在河邊飲水,病發了,就栽進了水中。河水載著腐屍流淌,變得發臭了。黑衣的樂師帶著烏鴉的面具,手持火壺,將疫病的重災區焚燒成一片灰燼,死者和沒有死的人都被焚盡在火裏。短短的半個月,在疫苗推出之前,已經有三百萬人因此而死。在諸國的強烈要求和反對之下,煉獄被迫關停,聖城撤銷了大部分研究,將所有的資料封鎖。直到那個時候,一直被蒙在鼓裏的葉蘭舟才發現:自己以為單純的研究,究竟在用來做什麽東西。因此,引發了後來他與聖城的決裂……”

說著說著,他停頓了一下,嘆息著搖頭:“又跑題了……在那個時候,被逼入絕境的,還有你的母親。聖城剝奪了她的權利和實驗,接管了所有她手中的研究。隨後,她便失蹤了。等聖城發現,她臨走之前盜走了神聖之釜中的新血時,已經來不及。他們給我簽訂了抹除文書,令我追回聖血,並將她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徹底抹除,包括她自己。”

蓋烏斯輕聲笑起來:“我們都低估她了。直到我發現她的隱秘實驗室的時候,我才明白:她根本沒有想過用聖血當做籌碼,去待價而沽、向聖城討價還價。在煉獄中執行的所有計劃,都是為了她的最終的目的鋪路。是我們幫她鋪好了野心的路,令她得以……將神聖之血植入自己的身體!——她要達成前所未有的奇跡,她親手將人類變成天災,從自己的孕育之中!”

“我花了十個月找到了她,在邊境一個被妖魔襲擊的村莊裏。找到她的時候,她已經奄奄一息。我原本以為他失敗了,可是我錯了。”

他蹲下身,捧著夏爾的面孔,眼神變得狂熱起來:“夏爾,她成功了,她創造了你!和那些‘容器’不同,你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神聖之血的化身!你難道沒有感覺到麽?你的與眾不同,你生來就應該高踞與眾生之上,你的本質決定了你和凡人之間的差別。在重新遇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明白了,她真的誕下了神的孩子!《聖典》中說的是真的,夏爾,你將代替神明行走在大地上,為萬物重新評定價值。你來到地上,是要讓地上動刀兵,要再一次震動天地滄海和旱地,你必然會震動萬國!萬國的珍寶都會因你而來,成就你那殿堂的榮耀!”

夏爾呆滯地看著他,看著他狂熱的眼神,眼神一片茫然。

就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。

一個拙劣的,不知所謂的笑話。

不知所謂到,就連笑,都笑不出來。

“騙子……”

夏爾哽咽著,奮進所有力氣掙脫了蓋烏斯的手:

“——你們都是騙子!”

他抱著劇痛地頭顱,痛苦呢喃:“母親她……我還記得,她笑起來很好看。她最後死的時候,是笑著的啊!”

沒錯,那個女人,是微笑著的。

“看到了我,就笑得那麽溫柔……她是個好人,我記得,她寧願死,也不願意殺掉我……”

她不是那樣的怪物,絕對不是!

“這些我都記得……我一直都記得……”

夏爾痛苦地流著淚,用盡所有力氣向著蓋烏斯咆哮:“明明她最後的時候說過的……她說她很幸福啊!!!”

蓋烏斯沈默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看著他嘶吼抓狂,奮力踢打著自己,不閃不必,任由他像是發瘋一樣的搖晃著自己。

直到許久之後,夏爾再也沒有了力氣。

他跪在地上,像是沒有骨頭的可憐蟲,涕淚河流,向著蓋烏斯磕頭求饒。

“饒了我吧,先生。”

他跪下來,拽著蓋烏斯的褲腿,一遍遍地呢喃:“請你放過我和老師吧,就算是讓我給你舔鞋子都可以。我只是想要賺點錢讓老師過的好一點而已。明明我寧願我連樂師都做不好啊,先生,你一定是哪裏搞錯了,我不是什麽神的孩子,我只一條廢柴和鹹魚而已。”

“夏爾,你為何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?”

蓋烏斯伸手,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,溫柔又憐憫:“《命運》就是那一把鑰匙啊,它已經喚醒你的本質,你已和過去截然不同。凡人無從抉擇自己的命運,但你可以創造一個不同的未來。那是超凡的偉力,通向大源的基石。它選擇了你,你便是它的主人。新的時代會到來,我們都是車輪前面的塵土,一切都會因你而改變,這是註定的變革,我無從阻擋,誰都不行。”

於是,夏爾不再說話了。

只是一點一點的冰冷下去,像是被奪走了所有的熱度。

許久,他擡起了蒼白的面孔,眼瞳宛如死灰,只是哀求地看著面前的老人,像是祈求著救贖:

“康斯坦丁先生,剛才你說的話……是在騙我的,對不對?”

蓋烏斯移開了視線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許久之後,他緩緩點頭:“對,你的母親只是一個無辜的被拿來當做試驗品的啞女,剛才我說的一切都是謊言。”

他背對著夏爾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有一絲希冀的光從夏爾的眼中亮起了,他爬起來,忐忑地問:“她生前,過的還好麽?”

蓋烏斯沈默許久,搖頭:“並不好。”

他悶聲說:“她是一個漁民的女兒,家裏窮困潦倒。她犧牲了自己,換了一筆錢,治好了哥哥的病。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,一直都是。為了你,她犧牲了最後的所有。”

“一定是這樣!”

夏爾拽著他的袖子:“老師也是被迫的麽?”

“沒錯,是我拿過去的事情威脅他,逼他協助我的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

夏爾笑了,明明流著淚,卻滿心歡悅,像是終於得到了解脫。他感激地抱著蓋烏斯,激動地問:

“那……我還能夠回到我的家裏去麽?”

他滿懷期待:“就像是過去那樣,大家都幸福地在一起。我還可以和葉子插科打諢,給老師添麻煩,帶著白汐去搗亂,晚上跟著老費去嚇唬小孩兒……先生,一定是可以這樣的吧?你一定還有辦法,對不對?”

蓋烏斯難過地閉上眼睛,不再說話。

“先生?”

夏爾的笑容僵硬在臉上,流著淚,抓著他的肩膀:“先生,你為什麽不說話?你不會騙我的,對吧?”

“抱歉,夏爾,我辦不到。”

蓋烏斯搖頭:“你應該擁有一切,但唯獨這個,再無可能。”

這是最後的判決。

夏爾便不再流淚了,也不再笑。

就像是終於恍然大悟,就像是終於明白了等待著自己的未來。

他絕望地低下頭,就像是失去靈魂一樣。

蓋烏斯伸手,用自己的手帕為夏爾拭去眼淚和鼻涕,將他的面孔重新擦幹凈。

在黯淡火光的映照之下,他仿佛已經重獲新生了。

那呆滯的面目優美地像是神創造的一樣,完美無缺,哪怕宛如行屍走肉。

轟!

又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,仿佛整個秘境都在震蕩,即將崩潰,裂隙從上墻壁上蔓延開來。

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。

“跟我走吧,夏爾,和我一起。”

蓋烏斯伸出手,眼神肅穆,就像是在面對著偉大的神聖,因此才謙卑而鄭重地祈請:

“你是神聖之血中所孕育的孩子,和那些冒牌教皇不同,你是命中應該真正繼承神聖之釜的人。你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!”

他凝視著夏爾的面孔,聲音沙啞:“我向你保證:總有一天,我會讓你回到這裏,拿回你所應得的一切!總有一天,你能夠奪回你失去的生活!”

夏爾沈默地凝視著他。

許久,許久,直到那一雙空洞的眼瞳中重新亮起了火焰。宛如雷霆和地火的碰撞,迸發出了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。

他看著蓋烏斯那一只手掌,伸出手,握緊。

就像是握緊了最後的救贖。

充滿希冀。

……

……

震蕩越發的劇烈了,宛如地動天搖。

秘境的最深處,煉獄的最底層。

狼笛提起手中的風燈。

風燈照亮了極密的檔案庫,落滿塵埃的檔案庫中一片死寂,寥落地仿佛鬼魅都無從棲身。

狼笛行走在黑暗裏,遵照指示,打開了暗門,凝視著封存在其中的檔案。

經歷了漫長的時光之後,就連檔案都老化了。分門別類擺放在一處的檔案散發著一股經年的紙張味道,早已經泛黃。

曾經試驗品的記錄都擺放在這裏,無人問津,沈睡在無人問津的地方。

狼笛口中默念著數字,抽出了其中最裏層的那一份。

在確認上面的數字無誤之後,他了然地點頭,將風燈的火焰湊近。

火苗攀爬上檔案,將它吞沒了。

狼笛松開手,任由它落在地上,火焰向著四周蔓延,就像是不知飽足的怪物,慢慢地將整個檔案庫都卷入自己的腹中。

於是,過去的一切所殘存下的最後痕跡,也都隨著火焰一起,徹底的消失了。

狼笛轉身離去。

在蔓延的大火中,在灰燼裏,那些殘存的墨跡仿佛活過來了一樣,在火中狂舞。在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中,夾在紙頁裏的照片飄飛了出來。

那個已然死去的女人飛舞在火中,像是最後的蝴蝶。

那些被埋葬的故事,就這樣的悄然逝去。

再無人知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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